和希禮密談了之後，薇露對艾麗的態度自然有了微妙但顯著的改變，她對艾麗溫和了許多，微笑時也不再是禮貌性的微笑了，但是——

她仍然又一次被艾麗小姐的另一樣“無知”氣得半死。

有了希禮當說客，艾麗接受了高跟鞋的訓練，在薇露講服飾配色原理，寶石的名稱時也表現得耐心好學，兩人間的氣氛大有緩和。

當天晚上，薇露給艾麗布置的課後作業，是化妝。

艾麗的皮膚底子很好，雖然疏於保養，但青春少女花樣年華，本來也不需要什麽昂貴的護膚品去做額外保養，但是在正式場合，總不能一張素面朝天，就算自己不用動手化妝，總要有點審美常識吧。

於是薇露命人給她送去了幾盒護膚品和化妝品，還有幾個衣架的衣服和幾盒首飾，讓艾麗第二天化好妝，穿上合適的衣服來見她。

薇露給艾麗的題目，是“盛裝打扮去參加白天進行的典禮”。

然後……

薇露看到的完成題目是這樣的：艾麗胸口掛著條精致金鏈，鏈上墜著一個鑲嵌小種籽珍珠和紅寶石的黃金十字架，貼身穿著交領式的乳白色半透明薄羅衫，羅衫外面是刺繡金色百合花苔綠色絲絨長裙，腳上穿了一雙絳紫色麂皮方口高跟鞋。這套衣服無論是款式還是顏色的搭配都很不錯，不過——

這位淑女臉上頂著煙灰紫色的黑眼圈和黑櫻桃色口紅。

她還把眉毛畫成了黑色的兩道細弓，大概是為了突然出“盛裝”的主題，還用眉筆在兩眼下一公分的地方各點了一個俏皮的小圓點。

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兩個畫風的艾麗似乎對自己的表現還頗為得意，她穿著華貴的絲絨長裙，看不出本色的小臉上帶著這股掩飾不住的小得意微笑著婷婷裊裊給薇露行了一個昨天學的屈膝禮，“早上好，薇露小姐。”

薇露深呼吸了幾次才沒有昏倒，她勉強微笑，回了一個禮，“早上好，艾麗小姐。”

兩人遵守著禮儀一絲不茍坐好，仆人端上了早茶和早餐，薇露握住茶杯，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好，這才低聲問她，“艾麗，你從前跟人學過化妝麽？”

艾麗將茶杯重新放回杯碟中的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她那張讓薇露不忍直視的小臉上又泛起小得意了，“是的，我的朋友蘿倫教我的。”

薇露又問了幾句，知道了蘿倫就是那個在自由市陷落時和艾麗一起坐在那架小飛行器上在她身後一直大叫的女孩，是曲元人，和艾麗一樣是豐產易購行的店員，還兼職在一家酒吧當女侍。

薇露改變了對艾麗的態度後，很快察覺艾麗也消除了對她的敵意，她有如何盤查信息的特長，沒費太大的勁兒就弄清楚了艾麗和蘿倫是怎麽結識的，還有，在到自由市之前，艾麗住在什麽樣的地方——確實如希禮所推測的那樣，是一個資源極度匱乏的星球。

“你是怎麽到那個星球的？那星球上還有些什麽人？”薇露追問。

艾麗也不傻，她瞇起眼睛對她微笑，“你猜？”

薇露看出艾麗不想回答，只好轉個話題，“我已經看到了你的化妝手法了，現在，讓我展示一下我是怎麽理解‘盛裝’的，好麽？”

艾麗點頭同意。

薇露長長舒了口氣，愉悅地拿起卸妝液和棉球。

“所謂盛裝，並非是指‘讓所有人都註意到’的妝容，就如聲音並非越大就越動聽是同樣的道理，真正動聽的聲音，即使是細微的，也會令人聽到後難以忘懷，而噪音，越大聲就越令人想要掩住耳朵，妝容也是如此，真正的盛裝，不是往臉上畫濃妝的彩妝，而是妝面自然，但突出化妝者的神采，令人看到後不忍移開目光……”她看看艾麗漸漸從濃妝後露出來的秀美五官，“場合不同，妝容的重點也不同，或者突出眼睛，或者突出嘴唇，切忌又是濃重的眼妝又是烈焰紅唇，那不簡直像小醜一樣。”

她剛說完艾麗就噗一聲笑了，“我還真的畫過好一陣小醜妝呢。在角鬥場的時候……”

薇露微笑著用眼神鼓勵她多說一些，她急於知道更多艾麗的生活細節。

艾麗被她誘導著，說了好一會兒在角鬥場的事情，包括她是怎麽跟杜漠學劍，每天要完成的訓練量，淺墓隊裏幾個二貨，還有多克和小米這對失散多年的親戚。

“我昨晚看了你的比賽錄像，你用來打出小球的那個武器是自制的，叫什麽？”

“那個叫彈弓。蘇蘭托的小孩子小時候都玩過，可以用來打小鳥和小夥伴。”

閑聊了一會兒，薇露給艾麗畫完了妝，一旁的女仆趕快把鏡子放在艾麗面前，艾麗看著鏡中人，覺得有些陌生。

那鏡中的女孩非常漂亮，金色細眉下有一雙泠泠如月色的冰藍色的眼睛。

她忽然轉過頭，不再看鏡子。

薇露察覺出艾麗忽然情緒低落，退後了一步，小聲問她，“你不喜歡我給你畫的妝？”

艾麗輕輕搖搖頭。隔了幾秒鐘，她低聲說，“你畫得很好看。比我畫得高明多了。我……我只是不喜歡照鏡子。”

薇露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把手放在艾麗一側肩上，溫言說道，“你這麽美，怎麽不喜歡照鏡子？”

艾麗垂著頭沈默一會兒，擡頭看薇露，“對不起。”

薇露安慰地對她笑笑。

她不清楚艾麗為什麽會這樣，但無疑，這年輕女孩並不像她一直表現出的那麽活潑單純，她心裏有隱藏得極深的東西。

那讓她忽然失去笑容的東西會是什麽？

薇露心中一動，擡頭使了個眼色，所有的女仆隨即無聲退下，她輕聲問艾麗，“艾麗小姐，莫非你有愛人？”

艾麗杏核形狀的眼睛裏似有水霧，但一轉眼又退去，她搖搖頭，淡然微笑，“有過。”

有過。

這可真是簡單又曲折的兩個字。

曾經相愛過，現在不再了。

其中是非曲折，一言兩語說不盡，千回百轉的心思，魂牽夢繞的思念，高興的傷心的眼淚，歡喜、痛恨、嫉妒、惆悵……一切全都包含在這兩個字裏面。

有過，也意味著，現在沒有。

薇露拍拍艾麗的肩膀，“你會遇到更好的。”比如我家殿下那樣的。

“年輕女孩子如果不經過幾次戀愛怎麽成長為女人呢？”薇露這次是真誠地對艾麗微笑。

和希禮敲定了對待艾麗的方針之後，薇露不留痕跡地觀察留意她的喜好，午餐之後有人送來了一套線裝紙質的《獅心大帝傳奇》，薇露說這是她送給艾麗的禮物。

艾麗不知道第一版的線裝書究竟有多貴，但也知道這種書算得上是古董，價值不菲。她向薇露表示感謝。

回到自己的寢室後，她發現她的那些小彈丸也被送回來了，還有彈弓，不過，機械臂零件和她臨走時帶的刀不在其中。此外，還有一個高級平板電腦。

這倒是意外之喜。

艾麗打開電腦，先確定電腦中並沒有安裝任何與其他電腦、網絡同步數據的程序和插件，用自己常用的加密程序加密之後，把最近這幾天一直在腦子裏反覆勾勒的機械臂的設計圖形畫上，再推敲修改。

然後，她計算了一下她辛辛苦苦建立的“城市”中的球藻和雞如果正常繁殖，所需要的能源和清水，以及目前球藻自我循環能量的狀況還可以維持多久。

計算結果令艾麗放心。

在自由市的時候艾麗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算上一算，擔心她的雞和蜥蜴會繁殖太快不夠糧食吃，進而破壞她用來自我循環“城市”內部氧氣、清水和熱能的系統，自從自由市陷落，這個習慣也終止了，今天終於重拾舊習，艾麗挺開心。

算完之後心中有種特別的踏實感，如無意外，球藻，雞和蜥蜴在五六年中不會有事。等她回去，就是雞成群，球藻滿地，空氣中氧氣足足的，能源塊充得滿滿的的大豐收景象，連泰坦的能量都有。說不定就可以直接開始下一步的星球改造計劃了呢。

到時候，再買點大型機器一起帶回B612，先把南半球的空地利用上，做個小規模的實驗，看看能不能做個大型防護罩，形成一個巨大的溫室，讓星球氣溫升高，再試試鉆井，如果再找到水源，下一步就是試著在室外開始種植了呢。

想想希禮說的護衛的薪酬，展望了一下未來，艾麗覺得全身充滿用不完的能量。她又開始畫機械手臂的圖紙了，制造泰坦的一些經驗也許能用得上呢。

薇露說她的唐刀要等殿下回來之後經他同意才能還給她，她完成禮儀訓練之後駐守在哪裏，或者說，是在哪裏執勤，也要等殿下定奪。

至於她想要回蘇芳角鬥場見從前的隊友，或是交給他們東西，更是薇露和希禮無法做主的要求。

1月11日就有比賽，想到杜漠的新手臂不知道用得怎麽樣，艾麗不由十分心焦，盼望那位去蘇芳駐軍大營巡視的殿下能夠趕快回來，如果他能同意她去角鬥場見上杜漠一面再好不過，可一想到那位混蛋殿下對她幹出的混蛋事，她又覺得不要再面對這位混蛋殿下最好了。

那位混蛋殿下把她征召來之後倒像是忘記了，艾麗有時候甚至想，要是她現在逃了估計也沒人在意。

可她和希禮談過之後，又上網查詢，知道不管是為杜漠修好、重新接駁機械臂，還是為小米購買、更換零件，都耗資不菲。

為混蛋殿下做護衛，如果不計隨時有可能被蘇蘭托抵抗軍炸上天的風險，倒是份收入不錯的優差。最重要的還包食宿，哦，還包衣服日用品呢！

別的什麽差事，也沒有這麽多錢啊。果然歷史小說中說的沒錯，富貴險中求啊。高危職業風險高收益也高啊！

唉，不知道能不能把薇露送來的這些首飾拿幾件去賣了。她說是送，是真的給我了，還是發給我的工作服，只能在任職期間用的，就像角鬥場裏發給我們的電腦一樣，不能帶到外面的？

艾麗糾結了一會兒“能不能把這些叮叮當當亮晶晶的飾品拿出去賣”，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蘇芳城她只不過浮在半空中看了幾眼，當時還天黑了，誰知道有沒有自由市那種當鋪、典當行呢？而且，她現在根本就沒得到“可以外出”的許可呢。

唉，煩。

於是艾麗一邊跟薇露學習禮儀和各種常識，一邊焦急等待。

但那位殿下在接下來的幾天卻一直沒出現。

艾麗暗想，這有錢人、貴族什麽的就是不一樣啊，一般人就算上街買了件新衣服回家之後也得拿出來看看隔天穿上吧？人家殿下估計是那種新衣服成噸送進櫥櫃，櫃門一關，從此遺忘。

正當艾麗掐著指頭計算距離下一次角鬥場團戰還剩幾天，度日如年，又恨不得時間停住1月11日永遠不要來臨的時候，1月7日傍晚，那位給她下了征召命令後就好像忘了她的殿下突然從蘇芳大營跑回來了。

之前薇露完全沒有透露他要回來的消息，只在下午茶之後就給艾麗下課了，吩咐她穿正裝來偏廳隔壁的餐廳來吃晚餐。

艾麗還以為這是要對她這幾天的學習進行檢驗，回到寢室之後仔細回憶了一遍薇露的教學重點，她靜下心揣摩出題老師的心思，有了主意。

她先像帝都淑女們在寒冷季節會做的那樣，在薇露送來的幾架衣服中選了一件半透明象牙色絲質對襟衫穿在身上，然後挑了件淡藍色的，胸線開得很低的塔夫綢長裙，穿在半透明的絲質羅衫外面，最後，她選了雙和裙子顏色相仿的珠繡高跟鞋。

臨出門的時候艾麗照了照鏡子，又找了條細細的金鏈戴上，鏈上掛著一個十字星型鑲嵌珍珠的項鏈墜，十字星正中是一顆食指指甲蓋大小的星光藍寶石。

她對著鏡子看了看，把金項鏈取下來，換了串珍珠珠鏈，最後，她想了想，還是不太確定，幹脆取掉了項鏈，又整理了一下頭發，在兩位女仆的陪伴下去了薇露平時給她上課的那座二層小樓。

艾麗走進當作會客室的偏廳，立刻怔住了。

一個穿著黑色帝國軍軍禮服的年輕男子背對著她，站在這房間另一側的窗前，俊秀的面容映在玻璃窗上，正是那位征召她做護衛的殿下，她的大老板。

那個背對著她站在另一側窗前的青年顯然也很吃驚，他在她走進來的時候正看向一側窗外的噴泉，突然聽到背後一陣絲綢裙裾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擡頭，看到一個麗人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

他回過頭，看到那個金發少女站在門口，小手微微提起裙擺，像是正要行禮，可突然間發現她所期待的人和她此刻見到的並不是同一個人，於是，她有點驚訝，又有些驚慌，飽滿的嘴唇張了張又抿緊，眼睛眨了一下垂下眼皮，長長的金色睫毛遮擋住冰藍色的眼眸。

她好像忘了該怎麽行禮，身體僵硬了一秒鐘後，臉頰忽然紅了起來。

但這時候她反而鎮定下來，擡眸看向他。

她的一頭短發修剪得像個小男孩一樣，但她的發梢微微卷曲，頭頂的短發發梢彎曲相連，像戴著一個金色的花環，她鬢角的頭發則服帖地貼在臉龐邊上，像個金色的畫框一樣圍住她秀美的小臉。

他終於也鎮定下來，對她微笑著說，“你好，艾麗。”

“您好……”艾麗看著面前的俊美男子，突然發覺自己忘了這位殿下叫什麽名字了。

是艾力山大？還是腓特烈？尤利烏斯？馬克西姆斯？

反正就是古代皇帝們常見的那幾個名字，可是究竟是什麽她竟然忘了！忘了！

而薇露希禮他們也沒提到過！他們只是稱他為殿下……

她努力回憶那一天的情形，從她和他交手相鬥，到最後兩人的頭盔都被挑飛直面對峙，再到他炫耀刀法似的把她身上衣服切成一條一條，仿佛這種程度的羞辱還不夠似的，最後竟然將她像個獎杯一樣抱起來舉給大家看……

他的身手倒是真的了得，讓她不得不敬佩，可是他幹的其他的事一件比一件讓她惱怒。

她想來想去，腦海裏最後轉來轉去的都是他抱著她的那一會兒，許多當時沒有留意的細節現在一回憶更加清晰了，他手臂勒著她的力度，他胸膛緊貼著她的溫度，他身上的氣息，汗珠從他鬢角流入領口時在他脖頸上所劃出的濕濕的線，他眉心被她偷襲打紅的一個印子……反而他的名字怎麽也還是想不起來。

她呼吸幾下，硬著頭皮接下自己已經暫停了超過五秒的問候，“……殿下。”

總之稱殿下應該沒錯吧！

第一次見到大老板就忘了大老板的名字！

之前大老板還親自跟她說過的！

她又垂著眼皮在腦子裏搜索了一陣，依然一片茫然，毫無線索。

大概是那時候激鬥之後太累了腦子缺氧了……可是迪普以前也提到過，到底叫什麽來著？

她擡起頭，盼望這位殿下能說點什麽，可是，他靜靜看著她，不出聲。他穿著黑色軍服，長身玉立，腰間左側掛著佩劍，並未佩雙劍，穿著軍服的他有種克制之感，氣度雍容，不再像那天在角鬥場激鬥時那樣張揚恣肆，就仿佛一柄鄭重被收進鞘中放在劍架上的利劍。

他非常年輕的臉上有淺淺笑意，近乎紫色的眼瞳清澈而幽深。

艾麗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觸，不知為何立刻覺得如芒刺在背，心臟通通亂跳，手心出汗，有種類似做了什麽壞事即將被人發現的緊張感，對她而言，這種感覺十分罕見並且不正常。

她和他不約而同沈默著，氣氛近乎尷尬，尷尬中又摻雜一絲讓她緊張的東西。

就在她如坐針氈的時候，薇露適時地來了，將她從窘境中解脫出來。

薇露非常開心地走過去和他擁抱，“您回來了，殿下。”然後她才像是發覺這兩人見不同尋常的氣氛，“咦？你們怎麽不坐下呢？晚餐馬上就好了。希禮等一下會加入我們。艾麗，請坐吧，你今晚非常可愛，淺藍色實在非常適合你，襯得你的眼睛美麗極了。”她說著走到艾麗身邊，對她行一個貼面禮，小聲在她耳邊提醒，“別忘了你在角鬥場的朋友啊。”

艾麗覺得自己的大腦突然間重新開始運轉了，她記起薇露這幾天教給她的一切，一絲不茍照做，盡全力表現得端莊優雅。

要在大老板面前好好表現，才有可能提出那些要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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